描述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在此前的文章里討論過人的異化，起初人發(fā)明了各種制度和工具，但在使用過程中，人開始背離自身的目的，改變自己去服務(wù)那些制度和工具，人制造出來的工具則反客為主控制人。人脫離了人的本質(zhì)，不再為人。一個問題是，如果被異化的人不是他自己，那他“真正的自己”是誰，這個人的本質(zhì)究竟是啥？
這顯然不是一句“我是個記者”這樣的職業(yè)代號、或者簡歷里“我勤奮認真、有團隊意識、學習能力強”的自我評價能概括的。社會學家?guī)炖袀€“鏡中我”的理論，認為一個人對自己的認識是其他人關(guān)于自己看法的反映。一個精神和肉體都完全脫離他人、把一切社會性都屏蔽掉的人，和動物沒有什么區(qū)別，也就談不上人的本質(zhì)。馬克思也認為，“人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比送ㄟ^把自己的主觀意志外化，從社會性勞動得到的創(chuàng)造物來認識自己。你出于自己的意識去畫畫、去組裝鬧鐘，你畫的畫和組裝的鬧鐘就是你的創(chuàng)造物，畫的線條粗細顏色明暗都反映了你。但你作為流水線上出賣時間的加工機器，畫得怎樣全由老板決定，作為打印工具的你就不能在機器畫的畫里反映自我。而這些都得通過他人的反饋來確認，全世界只有達芬奇一個人，蒙娜麗莎和別的畫就沒有價值高低之分。
因此當我們絞盡腦汁想擺脫他人和社會對自己的束縛，找到所謂的“你自己”時，總會失敗。即便在私底下寫日記，也必然會有一個預(yù)設(shè)讀者。用語言來描述“真正的自己”行不通的原因，也是因為語言本身就是公共性的道具，用語言來描述自己的時候，必然會改變部分自己，讓自己服從于語言的規(guī)則。人類的本質(zhì)是復(fù)讀機，因為絕對的個性原創(chuàng)，就不會使用語言和知識和認識來描述世界。但如果接受“自我里必然有他人存在“這個設(shè)定，事情就會簡單得多。
接下來我們就可以自我介紹了，無論從哪個方面講，它都是最直接的“把自我意識外化”的方式。向別人介紹自己，從對方的反饋里確認自己。為了提供一些區(qū)別于簡歷里千篇一律的“勤奮認真、學習能力強”自我評價，我所整理了6種思路。
1.誰還不是個斜杠青年了：「為自己頒獎」型自我介紹“根據(jù)相關(guān)法律法規(guī)，人不跟別人比就活不下去”。突出自我價值最常用辦法的就是證明自己比其他人好，于是各種比賽獎項、各色看上去高大偉岸的名號就成了一個人履歷中最重要的部分。你就知道，一份合格的自我介紹里，沒有一個“風暴降生·淮海路卡麗熙·七疊半統(tǒng)治者兼全屋守護·干脆面粉碎者·天了?！S浦江畔的女王·胖虎之妹”的名號是多么的失禮：
我是，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非候選人。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電視觀眾。第九屆西寧FIRST青年影展最佳叫好市民。第28屆國際花式放鴿子大賽冠軍。大中華區(qū)垃圾制造專家。聯(lián)合國違和部隊抖腿部部長。前大東亞冷場俱樂部形象大使。天貓商城自購跳跳糖首席品監(jiān)官。樂隊的夏天資深切歌官。百事可樂再來一瓶未來獲獎?wù)?。全球非實力偶像派，小田切讓官方唯一指定撞臉對象。賴床學院終身名譽院士，偷懶界翹楚，假睡大師，鬧鐘解除專家。國際知名發(fā)際線悼念師，禿頭時尚潮流引領(lǐng)者。喪氣機靈，性感慈祥。
2.不自黑自嘲不是自己：「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型自我介紹既想彰顯自己又不想顯得自大，自嘲自然是不二之選。讓對方迅速認可自己的一大秘方是“把對方拉進受害者陣營，呼吁外界不要傷害我們”?！安灰靶ξ覀?，我們的愛不值一提”，我們都是韭菜都是咸魚都是不知道該怎么分類的垃圾，總有壞人想害朕們：
我是，螻蟻一般微不足道的閑雜人等，薯片粉碎師，想死專業(yè)戶，職業(yè)嘆氣員，遺書撰寫專家。我是垮掉的一人，我即自己的地獄。我所有的休閑生活都花在和網(wǎng)上的人互相傳閱當代魔幻生活，解構(gòu)社交網(wǎng)絡(luò)表情包，深情辱罵各路甲方，拷貝抄襲最新流行語，傳染唉聲嘆氣，背誦社畜主義核心價值觀，睡不著就攀比誰的韭菜傷口被割得更大更深更花哨，事后相約練習咸魚翻眼，動身前往外賣軟件向消費主義舉雙手投降，逢年過節(jié)高舉碳酸飲料和遠方的朋友遠距離碰杯，分享無奈，分擔遺憾，鼓起肱二頭肌摁壓我的大手機當日常健身，依靠比慘來維持友誼，面無表情地為生活的重擔加上二十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3.對時代世界人類指點江山有助于顯得我高大偉岸：「評論家」型自我介紹我的一切都是環(huán)境塑造的，介紹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有助于讓對方對你有更多的了解。要是能再加上一些聲情并茂的點評，哇，也許還能去水軍群里領(lǐng)一份零工工資也說不定：
我生活在，短暫個性的時代，看得太多活得太少的時代，忠于自己代替忠于真相的時代，不表達就等于不存在的時代，人人都是點評員的時代，人人都是法官的時代，人人都是劊子手的時代。
我所處的時代，思想大爆炸，意識形態(tài)滲入生活，人類精神文明建設(shè)寫入個人憲法，不思考的人將被收繳下巴，列入反革命分子黑名單，從互聯(lián)網(wǎng)上除名，扔進烤箱，集體銷毀。為了生存，全民思考，全民專家時代到來，所有問題都能被解答，世界真相大反轉(zhuǎn)層出不窮，今天感動得潸然淚下，明天就呼吁架到火刑柱上燒死，今天臭不要臉死賤人，明天就加油真棒我佛樓你，偉大的時代讓人一分鐘經(jīng)歷生離死別愛恨情仇，十分刺激。因為想太多，那一時期的人民脫發(fā)嚴重，禿頂成為國民心病。
我所處的時代，很脆弱的一個時代，所有人都突然喜歡上跑步，越跑越快，一個人跑成十萬加個人，沒多少喘氣的時間，得一直跑，一停下來就會想有的沒的，種草，吃干貨，心事重重去遠方，最后駕駛電梯流浪到24樓，從ToDolist里看透人生，一拍腦門明白那些東西骨子里其實什么都不是，但還是要努力熱愛、維持、拓展，用點蠟燭來加速同情疲勞，有些人能一下子點十二根，面無表情，根本猜不透?，F(xiàn)在這種天，不跑快點就得停下來等紅燈，不跑怎么辦，做中國人的都知道，有些紅燈一等就是一輩子。有什么辦法，走在馬路上，身邊的人都在跑，你不跑能怎么辦，大家都健康了瘦了有肌肉了奔向財富自由開始飛了，我能怎辦，我只能跑。
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文學界欣欣向榮的時代，每天都有幾百萬個在創(chuàng)作，別人出軌自己像過節(jié)一樣。孤獨界已經(jīng)不行了，18歲打算在30歲前死掉的人，后來都想再多活一會兒，覺得沒希望，又不夠絕望，主要是注意力不行，全人類平均注意力已經(jīng)跌破7秒，耐心成為稀缺品，哪兒都買不到。全國人民都哭不久了，一下子就被別的東西引開，孤獨不起來，到處都是哈哈哈哈哈，盛世如你所愿。
我所處的時代，審美主要是消費的審美，喜歡苗條的女郎和精壯的肌肉男不過是一種特定的消費觀。人人都想給胖子尊重，人人喜歡苗條的女郎。我所處的時代討論邏輯主要是消費的邏輯，喜歡這件衣服就買，喜歡這個觀點就買賬，用點贊和轉(zhuǎn)發(fā)來支付。我所處的時代準則主要是技術(shù)的準則，生活的限制主要是技術(shù)的限制，行動的規(guī)范主要是技術(shù)的規(guī)范。我所處的時代的人，絕大多數(shù)的經(jīng)歷都是別人給的現(xiàn)成的。我所處的時代里，互聯(lián)網(wǎng)幫助人們打開腮幫子的大門。人們經(jīng)常會像大人一樣幻想出不存在的敵人，有時會像小孩一樣幻想出不存在的朋友，常常把并不是朋友的人稱為朋友。人人都變得對未來和人懂得更多，對彼此了解得更少。
4.我吃啥是啥：「唯吃主義」型自我介紹一切進入我身體的東西都將成為我的一部分。確切地說，我由我吃下的所有物質(zhì)構(gòu)成。因此老老實實告訴別人你都吃了什么，就是一份誠實又誠懇的自我介紹了：
25年里，我總共吃了4條鱈魚，23條金槍魚，42條鱸魚，82條鯽魚，12條武昌魚，3條羅非魚，1條鰩魚，7條鰻魚，34只螃蟹，11條帶魚，12條秋刀魚，4份熏鮭魚，17只扇貝，1只海膽，2只蝸牛，7只牡蠣，1只海膽，8只田螺，27只基圍蝦，2只皮皮蝦，8只南美對蝦，72只小龍蝦，3只魷魚，2份腌制野豬肉，8份鵝肝，只豬蹄、182只雞腿，88只鴨腿，63只雞翅，23塊吮指原味雞，11份砂鍋燉雞肉，1份紅酒燉雞，13份白切雞，2份北京烤鴨，3份鹽水鴨，39份五香牛肉，15份西冷牛排，23份牡蠣牛排，213顆牛肉丸，52串牛肉串，19份烤牛舌，17份蘿卜燉牛腩，11份土豆燒牛肉，14份地三鮮，166份青椒土豆絲，152份回鍋肉，399份紅燒肉，212份宮保雞丁，59份辣子雞，1份咖喱羊羔肉，50份糖醋排骨，
44分雞蛋羹，78份青椒炒蛋、389份番茄炒蛋、597顆煮雞蛋、12份火腿雞蛋，39份紫菜雞蛋湯、272份蛋炒飯，
324杯拿鐵，908杯美式咖啡，26瓶葡萄酒，1028瓶礦泉水，197瓶氣泡水，367瓶可樂，15瓶雪碧，45瓶運動飲料，409升牛奶，升羊奶，102升豆?jié){，3杯吉尼斯黑啤酒，15瓶比利時精釀，9杯日本生啤，2杯波旁酒，4杯威士忌，1瓶青梅酒，3杯伏特加，57杯烏龍茶，22杯抹茶，18杯菊花茶，7杯大麥茶，5杯龍井，12杯煎茶，
118顆蘋果，87顆梨，302根香蕉，212顆橘子，69顆牛油果，35顆柚子，211顆草莓，32顆琵琶，44顆李子，799片西瓜，29顆火龍果，68顆荔枝，44顆桂圓，12份榴蓮，9顆石榴，27顆椰子，39顆山竹，57顆獼猴桃，122顆冬棗，22顆柿子，98顆櫻桃，211顆藍莓，4份木瓜，32顆芒果，11顆哈密瓜，565顆葡萄，102顆桃，
5根德國香腸、3份土耳其烤肉，1份羅馬尼亞酸奶，2份俄式沙拉，2份法式薄煎餅，1份德國酸菜，2份坎特爾干酪，1份西西里奶酪，
12份意大利面，56碗日式拉面，25碗蘭州拉面，72份沙縣拌面，9份重慶小面，7份東北拉皮，11份陜西涼皮，66份餛飩，129份餃子，85份手抓餅，29份煎餅果子，111根油條，482只包子，97個肉粽，8份蔥油餅，55份生煎，碗米飯，1份牛肝菌，89份披薩，238份三明治，
5份水果蛋糕，2份英式蛋撻，10份蘋果派，1份草莓撻，8份巧克力慕斯，41份生日蛋糕。
5.我有啥是啥：「遺產(chǎn)清點」型自我介紹人生不過是一個不斷收集的過程。我之所以很難是我的一個原因，在于我用的手機、穿的衣服、戴的手表、拿的相機都代替我去成為我：
我有，2頂棒球帽，1頂漁夫帽，4件黑色長T恤，4件黑色短T恤，2件黑色襯衫，1件綠色襯衫，1件黑色衛(wèi)衣，1件綠色衛(wèi)衣，2件黑色長褲，1件牛仔外套，1件飛行員大衣，12條內(nèi)褲，12雙白色船襪，8雙黑色短襪，2雙黑色長襪，2套灰色睡衣，1雙馬丁鞋，1雙跑鞋，1雙帆布鞋，1雙休閑鞋，2雙人字拖，2副近視眼鏡，2只指甲刀，2個開瓶器，1支圓珠筆，9支中性水筆，4支簽字筆，18支彩色鉛筆，2支鋼筆，1瓶墨水，4個筆筒，1個相框，2盒圖釘，2把剪刀，一把錘子，1盒電鉆，1臺打印機，1臺單反相機，1只伊布扭蛋，2條毛巾，1支牙刷，1支電動牙刷，1根刮胡刀，1只灰色錢包，1盒口罩，24支衣架，8雙筷子，2副刀叉，4根湯勺，2個拉面碗，4個飯碗，5張盤子，3把刀，3塊砧板，1口炒鍋，1口湯鍋，1口雪平鍋，1個電飯煲，1個電水壺，2臺咖啡機，1臺煮蛋機，1臺烤箱，1個裝滿藥的藥箱，1個吹風機，1根吸塵器，1臺空氣凈化器，2個雙肩包，3盆虎皮蘭。1個手機，1臺筆記本電腦，4副耳機，1臺switch游戲機，1本電子書，147本紙書，3本雜志，3本手賬，2本便簽紙，5張朋友寄來的明信片，2封朋友寄來的信，1盞臺燈，2個掛鐘。
我有兩條金魚，一條叫霧尼一條叫六點，我的空氣凈化器叫冰塊，我的電風扇叫雪糕，我的菜刀叫比爾，我的水果刀叫村正，我的羽毛球拍叫洞爺湖，我有一只朋友送的鹽水鴨公仔叫大鵝。
6.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好想死啊」型自我介紹向死而生、結(jié)果導(dǎo)向是如今很流行的一種價值判斷標準，對死的設(shè)想最能體現(xiàn)活的態(tài)度，介紹自己想怎么死幾乎等同于理想的未來要怎么活。跟對方談?wù)撍篮笫?，也是迅速拉近彼此距離的一個好話題：
1.想辦一個什么樣的葬禮？往我尸體上撒那種能持續(xù)燃燒很久的燃料，找塊空地點著辦小型火人節(jié)，一邊燒我一邊烤串。一不小心吃下沾了我骨灰的燒烤也算某種程度繼續(xù)存活了。邊上設(shè)立sexroom，多愁善感又閑得無聊的朋友們可以到里面操操自己或者互相操操對方。一邊告別死亡一邊制造新生。最后撤場的時候小心火燭，用尿澆滅我就好。
2.理想的死掉的方式？24歲以前死掉。24歲以后就開始怕死了，怎樣都不會理想了。
3.希望別人怎么緬懷你？拿我的骨頭當振動棒。
4.怎么處理自己的遺產(chǎn)？信息類的打印成書。打印不了的全裱起來。拿美術(shù)館的標簽銘牌備注好。
5.下一代的孩子問你什么是死，怎么解釋？就是身體不工作了，所有器官和肢體都不干了，永遠退休了，替它們高興吧。
6.希望墓碑做成什么樣，寫什么墓志銘？拓一個我的人模，「freehug」。
題圖來自：鄭舒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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